2018 年，臺灣遠距醫療在《通訊診察治療辦法》大幅鬆綁;
2020 年底，健保署公告，將投入一億元新臺幣健保預算，用於給付遠距醫療；
2021 年，為「遠距醫療健保給付元年」！
本刊專訪並整理十餘位專家看法，也走入阿里山一訪原鄉醫療情形，
業者卻直指：需求、法規環境仍如荒漠！
這健保總額的八千分之一，能否成功拋磚引玉、成為點燃產業的薪火？
遠距醫療真能如衛福部次長石崇良所說「成為醫療常態」嗎？

責任編輯：巫芝岳

撰文：巫芝岳

攝影：巫芝岳、彭梓涵、吳培安

採訪整理：巫芝岳、彭梓涵、吳培安

美術設計：黃黛鵑

參考資料：市場公開資訊

之一：偏鄉醫療的實景故事

各國發展遠距醫療的「起心動念」皆不同，美國是因1960年代時，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(NASA)為了太空人健康需求而起 ; 日本是因急遽高齡化而積極為之。那麼，推動臺灣遠距醫療發展的原動力，便是因地形與城鄉差距，造成物理距離隔閡的山地、離島和偏遠地區了。

「百里送醫」是日常 嘉基把實體醫療送入阿里山

從嘉義市區出發，本刊親隨嘉義基督教醫院的偏鄉醫療團隊，經過近兩小時的路程深入阿里山鄉，終於踏入位於阿里山鄉南部的「山美村文化健康站」。

這裡不但是當地部落居民的共同活動空間、長照據點，也是山美村「IDS門診」的所在位置。

(編按：IDS全名為「全民健康保險山地離島地區醫療給付效益提昇計畫」，是目前政府推動偏鄉實體醫療的主要計畫。)

而這段來回百餘公里的顛簸山路，正是嘉基偏鄉醫療團隊每天不論晴雨，都堅持踏上的路。

只見老老少少的住民陸續踏入醫療站，多位行動不便的長輩，也在文健站照顧服務員(照服員)的陪同下，魚貫進入診間；護理師為他們量完血壓、體溫後，居民在候診區閒話家常，族語聲此起彼落……

一旁正在候診的大哥親切地對我們說：「我是慢性病的，已經看十幾年醫生了，但這裡有醫生真的非常方便，也不用親自下山拿藥。」

有著鄒族血統，服務於嘉義基督教醫院12年的部落健康中心主任安欣瑜分享，山上常見的病症和平地相當不同，相較於都市耳鼻喉科以看感冒的居多，這裡更常見的是各種五花八門的外傷、因長年勞力工作造成的關節退化、和慢性病取藥等。

臺灣多數偏鄉地區，目前之所以能「相對往日」便利取得醫療資源，可歸功於1997年起，由花蓮縣秀林鄉辦理的全國第一個IDS計畫，隨後，該計畫迅速擴及全國，讓醫療團隊能夠實際深入偏鄉，提供包含巡診、醫療、居家醫療、預防保健等服務。

其中，阿里山鄉自2003年小火車翻覆事故後，率先成立了24小時醫療站，成為全國唯一有2個24小時醫療站的山地離島IDS計畫地區。

安欣瑜表示，阿里山由於交通相對便利、平地醫療資源豐富，因此，比起其他縣市，較容易將醫療帶上山。

在健保的介入下，20年來，原住民平均餘命也有所進步，「不過和國內非原住民相較起來，平均餘命的差距僅從10歲減少到8歲，其實落差仍相當大。」

據衛福部統計，嘉義市的醫師密度居全臺縣市之冠(每平方公里每百萬人醫師數為57.25人，連臺北市也僅15.52人)，然而，在相隔數十公里外的山上居民，若有較嚴重的外傷、有專科處理需求、需要X光或超音波等影像學檢查時，仍需送下山處理。而部分藥物若山上沒有，也得等隔天巡診醫師再從大醫院運送上來。

「他們如果要下山看醫生，光山路就要開一、兩個小時的車。行動不方便的人，也有自費的復康巴士可搭，但都得先預約，所以真的需要下山的話，還是家人載他們下去居多。」山美村的一位照服員向我們說明道。

山美村文化健康站為該村「IDS門診」的所在位置。(攝影/彭梓涵)

阿里山鄉IDS計畫

阿里山鄉的IDS計畫，主要由嘉義基督教醫院、天主教聖馬爾定醫院、奇美醫院及竹山秀傳醫院(玉山高山醫療)合作執行，除了巡迴醫療外，還涵蓋：長照、早期療育、社區健康營造等。

安欣瑜表示，由於嘉基創辦人——戴德森(Marcy Leroy Ditmanson)醫師，從1950年代來臺起，就長年在阿里山上為當地居民診治，因此，嘉基與當地原住民的關係一直相當親密。

目前，嘉基團隊主要提供阿里山鄉南部新美村、山美村、茶山村，三村落的巡診，每天皆有不同團隊上山服務，除了家醫科外，也包括常態的牙科、中醫、精神科，以及眼科、肝炎特診。

山上的患者先在IDS門診就醫後，IDS門診會協助掛號轉至醫院就診，隨後也持續追蹤傷口照護、慢性病患者的取藥等。

嘉基部落健康中心主任安欣瑜表示，對山區住民來說，遠距醫療的合法化一定是有幫助的。(攝影/彭梓涵)

1995年實驗計畫而起 國內偏鄉遠距醫療應用多

那麼除了耗費人力親自出診，是否已經有遠距技術用在阿里山了呢？

安欣瑜表示，「若論廣義的『遠距醫療』，我們其實早就在做了。」

像是第一線居服員若在照顧個案時，遇到不了解的醫療狀況，都會直接透過Line詢問她，或是家醫科的她在看診時，遇到需要專科協助的問題，比如：需要整形外科建議的創傷、需要神經內科專業的帕金森氏症等，她也會透過錄製影片的方式，和專科醫生討論。

「對山區住民來說，這些需求一直都在，遠距醫療的合法化一定是有幫助的。」安欣瑜進一步說明，遠距醫療是解決「健康不平等」問題的重要方法，尤其能夠提高偏遠地區的醫療可近性。

因此，嘉基近期也正在採購相關軟硬體中，期望在健保給付帶動下，能進而投入阿里山鄉的遠距醫療。

臺灣偏鄉遠距醫療始於1995年，國家資訊基本建設(National Information Infra-Structure, NII)先導計劃下的「遠距醫療先導系統實驗計畫」，包括臺大、成大、北榮、三總、慈濟等醫院皆有加入。

當時，由臺大醫院負責與金山衛生所連線，成大醫院負責與澎湖地區省立澎湖醫院連線，北榮負責與金門地區花崗石醫院及宜蘭區域基層醫療單位連線，三總負責與馬祖連線，慈濟醫院於2001年加入，負責與花蓮及臺東偏遠鄉鎮連線。

截至 2004 年，共27個連線單位參與此實驗計畫，服務內容只包括遠距醫療(會診、視訊會議、病歷影像傳輸)及遠距教學。

除了多項政府計劃外，由醫院端主動發起的遠距醫療經營也不少，例如：振興醫院在急診醫學部主治醫師，同時也是臺灣原住民醫學學會理事田知學的推動下，以該院專長的心臟科為題，發展蘭嶼的遠距心血管照護計畫。

2019年中起，他們以高血壓、糖尿病和心臟病患者為首波收案對象，透過配有包括：血壓、血糖、體溫、體重測量等簡單儀器的「遠傳行動照護包」為工具，由居家服務員帶去蘭嶼居民家中，或是教導當地人如何使用，來擷取居民生理資訊並上傳回振興醫院，期望及早發現問題，幫助居家照護者諮詢或後送醫院。

嘉基偏鄉醫療團隊徵招志工隊。(攝影/巫芝岳)

採購設備才得給付 原民醫師：不該再被設備綁架

不過，對於健保補助政策，安欣瑜表示：「目前政策僅補助眼科、耳鼻喉科和皮膚科，但我認為不該被設備綁架；像是早已有的遠距超音波設備，用在B、C型肝炎篩檢、產檢等，對山上的幫助都會非常大，期望未來能逐步開放更多科別應用。」

3月27日，臺大醫院雲林分院針對偏遠地區醫療的研討會中，振興醫院急診重症醫學部部主任田知學也表示，在執行蘭嶼的遠距照護計畫時，她不但意識到原鄉對遠距醫療真正的需求，也看到目前政策中，許多有待改善的癥結。

田知學直指：「政府訂定了健保給付計畫、要求應有設備才能進行給付申請等，這些決策其實都是沒聽見原鄉在地工作者的心聲！」

她說明，包括離島網路基礎建設的佈建問題、如何取得非自費的長遠財源和給付條件、醫療資訊如何適度整合開放(有時比起視訊，對當地溝通困難的老人家而言，提供更多健康資訊是更有用的)、如何建立和當地語言的橋樑等，這些對偏鄉醫療都是必須的。

田知學表示，大家常以為遠距醫療一定要有鏡頭、視訊設備等高科技，但這些工具反而是次要。例如：光是「當地衛生所醫師無法開藥」這點，可能就會讓許多心臟病、高血壓、癌末病人飽受折磨。

安欣瑜也在受訪時表示，目前健保給付的方式，是不包含設備費在內的，「這些動輒數百萬的設備費需要透過政府計畫來支付，而我們病人不夠多、衛生局沒接到大計畫案時，就得自籌經費。」

身處都市的政策制定者，又真的了解偏鄉需求嗎？2018~2020年間，衛福部的確擬定了《原鄉健康不平等改善策略行動計畫》，然而在政策擬定過程，幾乎沒有任何原住民代表參與在其中。

「政府為了表示重視原鄉，急著幫原鄉披上高科技的外衣，卻不管合不合穿、實不實用。」田知學說。

身為這塊土地真正的主人，他們期待的不是齊頭式的「假平等」。因此，原住民醫學學會等團體，自2009年起也亟力推動《原住民族健康法》的立法，期望推出確實以原住民族為主體、讓原住民有權參與政策規劃、執行和監督，且具文化敏感度的體系。

《原住民族健康法》2010年已定稿草案，隨後經過多次修正、在全國推動座談會等，不過至今尚未通過。

在整體市場規模有天生「劣勢」的臺灣，無論從國內政策和業者積極發展的遠距醫療方向來看，偏鄉地區的醫療需求，都展露出「以偏鄉為試驗場域、再往海外輸出」的價值。

如何應用遠距科技，保護島上每位公民的健康權、消彌健康不平等，或許仍有待政府、業者及所有利害關係人共同深思。

「公費醫師」為解決之道？

造成偏鄉缺乏醫療資源的主因，除了不便利的交通外，「人口稀少」是直接降低醫生去當地執業的主因。

「醫師的收入仍取決於看診服務量，依現行對醫師的給付制度，要醫師在當地執業仍有難度，而若由中央直接增加這些地區醫師數量，也可能造成人力資源配置過多。」全民健保署長李伯璋去年接受本刊專訪時曾如此說明。

為了解決偏鄉「缺醫師」的問題，政府最直接的就是用「公費醫師」制度來促進。

去年11月，衛福部公布將拉長公費醫師服務年限為10年，同時也承諾將保障其進修、幫助醫師職涯發展，期望解決過去公費醫師服務期間缺乏進修機會的問題。

在埔里基督教醫院服務多年的陳恒順副院長指出，其實偏鄉地區若結合遠距醫療、AI等高科技，是更能凸顯科技效果、值得研究；政府若要延長公費生服務年限，就得給他們更多願景、激發這些年輕醫生願意服務偏鄉的愛心。

他也表示，其中更需要給予良好的進修環境，像是和醫學中心或研究機構合作，創造更多產學合作、創新研發的機會，讓偏鄉成為人才培育的基地。

不過，安欣瑜直指，「像是待遇問題，偏鄉條件較都市差，公費醫師就是留不住。」

她以阿里山地區為例，因為待遇合理、醫生上山有專車接送、工作不會超時，又有工會保障，已經相對容易招聘人員。但嘉基的偏鄉醫療團隊，仍會遇到其他專業人才招募的困難，像是護理師、社工難找等。

「若只是依靠醫院架構，多數醫院其實很難支付優渥待遇來吸引人才。」此外，這些公費醫師19歲就得決定簽約、把人生最精華的時段奉獻出來，也難怪各界諷刺公費生合約宛如「賣身契」，雖然政府也在持續設法改善中，但目前還有待加強。

埔里基督教醫院陳恒順副院長指出，偏鄉地區若結合遠距醫療、AI等高科技，更能凸顯科技效果、值得研究。(圖/台灣遠距照護服務產業協會提供)

>>本文刊登於《環球生技月刊》Vol.84